三访阿须草原，作家阿来只为寻找格萨尔王的踪迹

　　在阿须草原的一山一水间、一石一寺中，都飘荡着藏族英雄格萨尔王的传奇身影。他仿佛无处不在，却又稀薄难辨，因此而被虔诚的人们传唱了千年。根据藏文史籍和实物遗迹，大部分学者们相信，格萨尔确有其人。他于公元11世纪左右出生在四川省甘孜州德格县的阿须草原，一生戎马，征战四方，主要活动范围在四川省的康巴地区及青海省果洛、玉树等地。

　　藏文：格萨尔王

　　我喜欢感觉到雪山总摄了大地。德格在措拉的西南，而我现在要去的地方是在雪山的西北。龙胆科和飞燕草花期的草甸、雪山、冰川。

　　就在冰川舌尖下面，是远近闻名的宁玛派名刹竹庆寺。旅游指南上说：“寺院所在的雪山上下布满成就者的修行山洞与道场，是极具加持力的修行圣地。”还看到一则材料，说这个寺院僧人并不众多，但因为在藏传佛教各教派中，这个寺院不热心参与政治，所以喇嘛们潜心修持，有成就者不在少数，他们利乐众生，其影响远在藏区之外。我就曾在某个八月，躬逢法会，数万信众聚集而来，聆听佛音，信众中有许多是远道而来的港台信士。

　　措拉雪山及竹庆寺

　　在格鲁派寺院中禁止僧人念诵格萨尔这个本土神人故事的时候，这个寺院却创演了一出格萨尔戏剧，不时排演。我没有遇到过大戏上演，但看见过寺院演剧用的格萨尔与其手下三十大将的面具，各见性情，做工精良。

　　以格萨尔王为题材的藏戏如今依然在康巴地区流传着。演出往往选在依山傍林之地，演员们几为僧侣，身着宽袖彩袍、手持弓箭马鞭，再现格萨尔王驱除邪魔、解救黎民百姓之苦的剧情。

　　说德格是格萨尔故乡，一来是指格萨尔似乎真的出生于此，更重要的，此领域内对于这个神化了的英雄人物的百般崇奉。一次，我们停下车来远眺雪山。路边一个康巴汉子猛然就向汽车扑来。同车人大惊，以为有人劫道。结果那条康巴大汉扑到车上只是为了用额头碰触贴在车窗上的格萨尔画像。

　　位于四川甘孜州东北部的色达县，古时属格萨尔所统治的岭国疆域。伏藏大师仁曾尼玛在格萨尔《诞生篇》中说：“经王臣商定，玛、孜、杜、翁、泥、扎等谷为岭国大将有居住地”。

　　现在，我们到了措拉（雀儿山）的西北方。道路在下降。这下降是缓缓地盘旋而下。从山口下降1000米左右，然后，草原与河谷两边的浑圆山丘幅面宽阔地铺展开去，仿佛一声浩叹，深沉又辽远。

　　“玉龙”藏语意为“倾心”。相传格萨尔王的爱妃珠牡对玉龙拉措情有独钟，神湖因此得名。

　　这就是阿须草原。史诗中，格萨尔王的生身之地。丛生的红柳和沙棘林，掩映着东南向的浩荡雅砻江水。每次来到这里，都是这个月份，草原上正是蓝色花的季节：翠雀、乌头、勿忘草。但纯粹拈花惹草，并不需要如此深入康巴的腹地。高原边缘那些正迎着东南季风的地带，多种多样的植物往往带来更多的变化与惊喜。

　　甘孜州道孚县龙灯乡，牧民们在草原上迁徙，在一些格萨尔王史诗流传的地方，依然保持着部分如史诗中所描绘的游牧时代的生活方式。

　　我三到阿须，都是为了追寻英雄故事的踪迹。第一次到阿须是一个下午，岔岔寺的巴伽活佛在格萨尔庙前搭了迎客的帐房，僧人们脱去袈裟，换上色彩强烈的戏服，为我们搬演格萨尔降魔的戏剧。那次我没有主动去与活佛认识。而急于央人带我去寻找格萨尔降生时在这片草原上留下的种种神迹。

　　石渠县境内的松格玛尼城，是藏区历史上最雄伟的玛尼堆之一。最初由格萨尔王麾下的将士们为超度战死疆场的士兵们而建，是一座“活着”的城，自存在以来其建造就从未停止。

　　牧区的妇女都不在家中分娩，看来是古风遗传。在阿须，格萨尔作为神子下界投胎时，其落地处就在阿须草原一块青蛙状的岩石下面。这个地方，在千年之后还在享受百姓的香火。还有一个遗迹当地百姓也深信不疑，草原上一块岩石上有一个光滑的坑洼，正好能容下一个小孩的身躯。人们说，那是格萨尔刚刚出生不久，其叔父晁通要置将来的国王于死地，把那孩子在岩石上死命摔打，结果，格萨尔有神灵护佑，毫发无伤，倒是柔软的身躯在岩石上留下了等身的印痕。

　　如今，在松格玛尼，依然聚集着众多朝圣的人们，他们围着城墙一步一拜地磕着长头，表达对传奇英雄格萨尔王的无限景仰和怀念，并寄托对明天的向往与企盼。

　　直到今天，还是格萨尔具有神力的一个明证。如此长存于岩石上的还有一个格萨尔屁股的印痕。他刚刚出生三天，有巨大的魔鸟来此作恶，神变小子背倚岩石弯弓搭箭，射死了魔鸟，也许是用力过度，将此印痕长留人间。

　　四川甘孜县来马乡的绒坝岔风景绮丽，冰川时期遗留下来的巨石漂砾遍布整个山谷。相传康区最好的良驹就出自这里，因为传说中格萨尔王曾在此寄放战马，留下了珍贵的马种。

　　英雄故事的悠长余韵留给后人不断回味，功业却不能持久保留。所谓霸业江山比之于地理要经历更多的沧海桑田。学者们差不多一致推断，格萨尔生活在1000多年前。到了清道光年间，将格萨尔奉为祖先的林葱家族只是清朝册封的一介小土司了。作为英雄之后，回味一下祖先的荣光是一种合理的精神需求。土司家族便在有上述遗迹的河滩草地上建起了一座家庙，供奉祖先和手下诸多英雄的塑像。

　　在四川甘孜州色达县泥朵乡，有大量格萨尔彩绘石刻遗迹。彩绘石刻艺人们的创作活动依然活跃，已成为格萨尔文化的一种新的传承方式。

　　据说庙中曾珍藏有格萨尔的象牙印章以及格萨尔与手下英雄使过的宝剑和铠甲等一应兵器。老庙毁于“文革”，林葱家族也更加衰败。直到1999年，由附近的岔岔寺巴伽活佛主其事，得政府和社会资助，这座土司家族的家庙以格萨尔纪念堂的名义恢复重建。加上纪念堂前的格萨尔身跨战马的高大塑像，成为当地政府力推的一个重要景点。前不久，我还在成都见了巴伽活佛，在一家名叫“祖母的厨房”的西餐馆里就着牛排感慨一番那个后继乏人的英雄家族。

　　格萨尔王遗迹图

　　绘图：任超孙长泉

　　当今可考的格萨尔王遗迹大致分为三类。其一是留有格萨尔生活、征战痕迹的故地，如嘉察的岭国城堡、石坡乡兵器部落、绒坝岔走马乡；第二类是散布在四川康巴及青海东部区域的大批历史悠久的寺庙，大多存放有格萨尔遗物、格萨尔史诗文物；第三类是为纪念和供奉格萨尔所建的遗迹，如石渠的松格玛尼城、阿须的格萨尔纪念堂。

　　还曾在那座塑像前听说唱艺人演唱格萨尔故事的片断。那些艺人们，特别是那种“神授”艺人，对于自己演唱的故事深信不疑，在这个艺术家普遍怀疑自身劳动与劳动成果价值的时代，唯有他们，相信自己所以演唱，是因为神的挑选。没有追问，只是接受它，像命运一样接受它。

　　上世纪70年代，在包括格萨尔故乡阿须在内的广大藏区，有关格萨尔王的历史遗迹曾被视为宗教符号的一部分，被大量损毁，几乎殆尽。而重建依然在进行中。

　　第三次去阿须，小说《格萨尔王》即将出版。我第一次走进了那座安静的小庙。在院中柳树荫凉下，安卧着一只藏羚羊，它面对我快门咔咔作响的相机不惊不诧。护院人说，这野物受了伤被人送到庙里，现在伤好得差不多了，该放其归山了，但看样子，它倒不大想离开了。

　　格萨尔时代，白玉河坡乡是岭国的兵器部落。直至今天，这里依然广集工匠，制造的“白玉藏刀”享誉藏区。

　　藏文印经院和格萨尔故乡，使四川省甘孜州德格县成为藏民的朝圣地，更吸引了众多中外藏文化研究者聚集。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这个小庙，在格萨尔塑像前献了一条哈达，我没有祈祷，我只是默念：王啊，今天我要把你的故事还给你，我要走出你的故事了。这是一个小说家的宿命，从一个故事向另一个故事漂泊。完成一个故事，就意味着你要离开了。就借用艺人们比兴丰沛的唱词吧：雪山老狮要远走，是小狮的爪牙已锋利了。十五的月亮将西沉，是东方的太阳升起来了。在小说的结尾，我也让回到天上继续为神的格萨尔把说唱人的故事收走了。因为那个说唱人已经很累了。说唱人把故事还给神，也让我设计在了这个地方。

　　格萨尔说唱艺人西让（协珍）卓玛，12岁就开始用她独特的方式唱颂格萨尔史诗。她收集了大量奇异的石头，每块石头在她眼中都象征着一个格萨尔王诗史中的人物或故事，对着它们，她便能唱颂出优美的格萨尔王诗史。

　　格萨尔王史诗拥有与密宗中的“伏藏”相仿的流传方式，史诗藏在某些人的心里，机缘一到，它就像神山的积雪被阳光照射，融化，汩汩而流。

　　“失去故事的说唱人从此留在了这个地方。他经常去摸索着打扫那个陈列着岭国君臣塑像的大殿，就这样一天天老去，有人参观时，庙里会播放他那最后的唱段。这时，他会仰起脸来凝神倾听，脸上浮现出茫然的笑颜。没人的时候，他会抚摸那支箭，那真是一支铁箭，有着铁的冰凉，有着铁粗重的质感。”

　　格萨尔史诗：

　　1、格萨尔史诗·《降伏妖魔之部》

　　夹罗僧姜珠牡女，

　　请你听我说给你。

　　我俩从天上一同下凡来岭地，

　　上边有天神亲指使，

　　中间有宁神发宏愿，

　　下边有龙神立约誓。

　　现在天母阿内传神旨，

　　让我去亚尔康降魔去。

　　如果不听天母话，

　　如果违背神旨意，

　　珠牡妃子你和我，

　　将要永远两分离。

　　像你这样年轻俊俏的人，

　　一百个姑娘中难得一。

　　即使偶然有一个，

　　容貌也难比上你。

　　你是白度母下世来，

　　并非一般凡家女。

　　你右转好像风摆柳，

　　你左转好似彩虹飘。

　　2、格萨尔史诗·《花岭诞生之部》

　　这个地方你若是不认识，

　　这是岭国通瓦滚门地。

　　我这个人你若是不认识，

　　我是神子名字叫闻喜。

　　我是世界人类的太阳，

　　去到何方完全由自己。

　　妈妈请你听着呵，

　　我有话要对你来讲：

　　南方天上的青玉龙，

　　想发出吼声漫天响，

　　如果天空没白云，

　　青龙裸体出来是旱象。

　　上方雪山的白狮子，

　　想以威势镇百兽。

　　如果山头没白雪，

　　雄狮像一条流浪狗。

　　我神子下凡是神派定，

　　想把瞻部洲来统治。

　　政权没大臣来辅佐，

　　孤身一人会像乞丐被轻视。

　　3、格萨尔史诗·《世界公桑之部》

　　岭国格萨尔宝贝王，

　　心无远近如太阳。

　　头上戴着雪白盔，

　　好像螺月照东方。

　　雪白盔上插银旗，

　　好像除暗螺月闪银光。

　　身上穿的白铠甲，

　　好像雄狮示威雪山上。

　　甲上戴着三眷属，

　　好像白狮子玉发长。

　　右边虎筒战神城，

　　有会说话的十支箭，

　　有懂人言语的十支箭，

　　有发过誓言的十支箭，

　　有五神附体的五神箭，

　　有天神龙神宁神守护箭，

　　有成就天母二支长寿箭，

　　有三十七支断命箭，

　　有九十七支天神箭。

　　这些神箭在箭筒，

　　好像硬竹生在石头山。